轻易能割破皮肤的棱角锋利的冰山轰然崩塌，消融了化成洪水，将张知楠淹没。
他看起来很平静——他总是看起来很平静的，面无表情，皱起眉毛则更添气势，但总之归根结底与温柔无关——因此张天师并没有着重关注他的状态，他瞥了一眼面前半透明的人影，说道：“有身体，也有作为魂魄碎片的记忆，招是招回来了，不过没有灵力供应，他现在……”
话音未落，张知楠已经上前一步，轻柔又坚定地虚虚拥住面前不稳定的灵体。他的肩膀甚至在这个尚有一丝余暑的季节里微微颤抖着，看起来既狼狈又不成体统。
张知楠觉得牢牢囚禁着他的枷锁似乎松动了一些，积压于胸的东西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，磅礴而出。
他一直以为自己能冷静地面对这一切，他能承受，无所谓的，没有关系——
可事实上他并非无动于衷。
张天师榜样在前，而天师的职责与宿命使然，从没有人会对他的冷淡指手画脚，道术高、行得正，便足够了，何况他本身就怀着过人的天赋，因此并不需要去培养多余的感情……但张知楠并不是机器人，不是死物，他不是没有心，只是成长的环境一直以来都没有给予他适合的条件，所以种子总是生根得困难，又发芽得迟钝。
他浪费了七年的时间，才总算让它破土了一丁点。
一点都不无所谓的。事到如今，张知楠才知道原来自己是很难过的，不论是七年前的种种，抑或是钟乐于他指尖消散的瞬间，还是第一次踏上这片不曾涉足的土地，知晓当年的真相。
他只是并不知道该如何去表达，看起来就总是满不在乎。
偏偏都是钟乐在替他承担这些后果。
明明应该由我这个天师来保护他才对。张知楠心道，却屡次被他保护着。
面前的‘钟乐’看起来比他们刚认识那会儿还要年轻，不过这也不是不能理解，毕竟是用当年的身体进行招魂的……
张知楠希望向钟乐传达自己的心情，即使并不体面，那也没有关系。然而当他收紧双臂，却扑了个空。
——他的手穿过了钟乐的身体。
张知楠一愣，下意识地抬头以目光征询张天师，后者清了清嗓子，正欲说话——同时张知楠发现钟乐缓慢地睁开眼睛，醒转过来，于是他很自然地又垂眸看向钟乐。
“……”张天师立刻不大高兴地冷哼了一声。
姜医生左顾右盼，一副新奇模样。
张知楠有些紧张。他不确定、也没有自信能在这种场合下说出多动人的话。但他不愿意总是沉默着：“钟乐……”
听见自己的名字，钟乐的眼神由失焦的空茫渐渐明亮起来，最终落在张知楠身上。
张知楠显得有些无措，他暗自酝酿话语，可惜心绪纷杂，一时难以用简单的词句概述，难免有些踯躅。
钟乐则眨了眨眼睛，问道：“你是……？”
“你……不记得了？”
钟乐上下打量了他一眼：“什么不记得？我不认识你……”他嘀咕着这么好看的脸看过不可能忘记，在张知楠显得有些慌乱的跟随中拍拍裤子站了起来。
张知楠对这样的结果始料未及。
他只是希望钟乐能回来而已。他没有想过钟乐竟然会失忆，旋即他又想，其实这样也不坏，那些沉重的、痛苦的、不堪的过去，似乎也并没有什么非要留在钟乐心中的必要。
但这样的话，钟乐就也不记得他了。
不再有钟乐躲进琴房的雷电交加的夜晚，也会忘却他自己曾玩笑般说出的‘以身相许’……他应该就没有什么需要认识张知楠的理由了。
张知楠很矛盾，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感觉。
钟乐没有太注意张知楠的表情，他站直身体，于是很自然地与张天师视线相接。
“张天师？”他的语气隐约有些许久之前那个不讨人喜欢的少年的影子，懒洋洋说着不中听的话，“怎么感觉又老了一点，头发也少了？”
张知楠猛地回首，张天师冷哼一声，面上却并不惊讶，眉头照旧锁着，十分严肃不友善。
钟乐环视周围：“我记得我当时是答应把‘眼睛’给那个小瞎子了吧，既然现在我还看得见……”地上是掘出来的葬坑和打开的棺椁——里面甚至还有一具白骨，旁边有个墓碑，上头没字；尸骸脖子上那条链子甚至还被张天师纡尊降贵地拿在手里。钟乐给气笑了：“你们这是打算把我就地埋了？没想到我没死？不是，张天师……就算我的眼睛用不上，你们这大户人家的，也没必要这么抠门，连个棺材都挖出来给我用二手吧？”
“……”
“……”张天师把他那根拐杖敲得震天响，“……你胡说什么！！”
钟乐觉得他看到的可不是这样，他怀疑地问道：“不是？那这些是怎么意思……现在过去多久了？”他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，“那……那小瞎子呢？”
“放肆！注意你的措辞！”张天师瞪他，表情不怒自威，“他不就在你面前吗？何必故意……”
“什么面前……”钟乐的目光在张天师和姜医生身上略做停留，最后落在了张知楠身上。
张知楠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他，那双浅琥珀色的眸子里却并不似往常那样冷淡而无机质，微微睁大了一些，仿佛带着隐秘的期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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